台灣痞客邦

《微知自選集》集結作者歷年的創作，共分為小品散文、小說創作、小說評論、時事評論等四篇。讀者可以從文中可以看出作者對妻子的思念、對往事的懷念、對恩者的感念與對政治的意念。

作者簡介

林學禮

浙江永嘉茶山人，一九二一年十一月生。浙江省立溫州師範畢業。曾任中小學教員。一九九二年八月一日自桃園縣私立大華高級中學第二次退休。

一九五○年代，台灣白色恐怖時期遭受政治迫害繫獄十三年。一九六○年代，重拾禿筆，曾以吳湘文、微知、林丁等筆名寫過一陣子小說，發表於「新副」、「中副」、「華副」、「聯副」、「人間」等報紙副刊；以及《文壇》、《新時代》、《中外文學》等月刊。

思念你，彷彿仍在我身邊

我妻湘文，姓吳。她九歲，小我三歲，我倆就訂婚了。
吳林兩家是世交，來往密切。她家是二樓洋房，在二樓可看到我家樓房。她是我小學同學。我小時頑劣，時常欺侮她作弄她。她就到我家告狀，我因此被罰，所以不喜歡她。有一次，她把她大哥收集的香煙畫片（三國人物，四周金邊的）帶到學校獻寶，被我騙來賴皮不還，害她好慘。前些日子，「稻草堆前說當初」，我問她還記得此事嗎？她說；怎不記得，小時你好壞！

有一次，她父親自滬回鄉，對我父親說：「志平兄，我們兩家應該結親家。三個女兒，由你選。」

結果，老三八字最合，就請兩家都相熟的王伯伯做現成的媒人。十一二歲的小鬼雖不懂事，卻也知道害臊，從此我就不敢到她家去玩。

她是么女，難免驕縱，她祖母說：「林家老二是個莽撞，將來有你的苦吃！」（莽撞，家鄉土語，指性格爆烈不講理之人）

誰知湘文吃我莽撞之苦少，而另一種苦卻如煉獄，令他備受煎熬。
台灣五○年代白色恐怖期間，我因涉及「匪諜」案，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，發監執行。

那時，台海形勢緊張，台灣高唱反攻大陸；大陸宣稱要解放台灣。風聲鶴唳，一夕數驚。一旦兵戎相見，關在牢裡的政治犯，必遭「機關槍點名」（集體屠殺）。我心中很明白這一點。

湘文第一次來探監。隔著小窗洞，兩人淚眼相對。在情緒定下來後，我說：「湘文，十年很長，你還年輕，有合適的人，你就改嫁吧。」她不說話，只是流淚。臨走，只說了一句：「我會等你。」

湘文周邊了解她處境的鄉親，都勸她改嫁，勸多了，她終於說：「別再提了，我不要兒子做拖油瓶。」

十年刑期坐滿，我從火燒島被押解到台北縣土城「生教所」，交付「感訓三年」。

湘文第二次探監，我不敢抬頭面對她。久久，她說：「怎麼坐滿十年，還要再關三年？」我不知道該怎麼說，最後說了一句自己都嚇了一跳的話：「思想頑固嘛。」

臨走，她哽咽著說：「宗禮，我三十六歲了。這三年你總要乖一點，你總要聽話一點。」

兩句話，如暮鼓晨鐘，多少年了，早晚在我耳邊響起。
湘文性情溫和，為人寬厚。年輕不化妝，年老不虛榮。她身體健康，極為耐勞，即使有點病痛，也不哼哼唧唧，不像我會鬼叫。一旦病倒，那就不輕了。於是大孫女端湯捶背，小孫女哭喊：「奶奶不要死呀！奶奶不要死呀！」湘文不迷信，也不忌諱，聽了只是笑笑。

湘文燒得一手好菜，她是土法鍊鋼，自己捉摸出來的。她的拿手絕活是「紅悶茄子」。媳婦妙蘭的同事朋友，多半出自餐飲業，一嘗美味，無不稱絕，大讚：

「林媽媽，你可以掛招牌亮字號，包你轟動！」
我不夠格做美食家，但很挑嘴，兒子博今也是；兩個小孫女也不後人，時常會提示：「奶奶，好久沒喫炸雞了！。」
第二天晚餐桌上，準有炸雞。
博今很體貼母親，偶而也會提一下：
「媽，沙丁魚很貴吧！」
第二天晚餐，準有油煎沙丁魚條。

難得的是，湘文不吃牛肉，但炒牛肉絲、紅燒牛肉一樣燒得出色行當。此刻廚房裡飄出牛肉香味。我問：「晚飯吃的？」
「不，明天帶便當的。」

我家一天四個便當，有時五個，是博今朋友要吃，加一個。博今這個朋友在海關工作，現在已到美國去了。離台前頗為惋惜說：「喫不到林媽媽的便當了！」

做便當看是容易，其實大難，每天菜色翻新，有些菜不能蒸，一蒸就失味、變色。我連續吃了二十幾年便當，樂此不疲。有位共事二十多年的女同事笑我說：

「林老師，看你吃飯胃口真好。」
「味道好嘛！」
「你真有福氣。我兒子說：媽媽只會做一道菜――蛋炒飯。我先生說：還會一道菜――飯炒蛋。」

人不慎會失足，馬也會失蹄。湘文做菜偶而也會失手。在飯桌上我有時會開玩笑：
「湘文，最近鹽巴跌價了？」
「沒有啊！」
過了老半天，她會過意來，嘗了一口：
「嘿！好像鹹了一點。」傻傻一笑。

湘文有一缺點，她從不否認，就是不愛看書，一翻開書本，不用三秒鐘，就會睡著。有時斜躺著讀報，雙手持報，十分專注的樣子，仔細一瞧，已經睡著了。只是那姿態，仍然不變，真夠難為她。

湘文另有一絕：邊看電視邊打盹。我把電視關上，她又醒了。
「你不是睡著了？」
「我沒睡，聽得清清楚楚。」

打開電視，她又故態復萌。半睜眼半閉眼，在寤寐間，怡然自得，那形狀神似海龜在沙灘半閉眼睛晒太陽。

湘文並非糊塗，卻對數目字沒有觀念。在菜市場從不還價，也不看秤。初時頗吃虧。久了，卻頗有好處。要什麼，老闆就選好包紮好擱著，等她拿。有時忘了拿，也會送家裡來。錢付錯了，老闆會說：「太太，少給四十五元。」或者說「太太，多給三十元啦！」

湘文沒有心機，凡事自自然然。她的生活也有三不：不講究吃、不講究穿、不講究排場。不是孔老夫子門徒，一切來自天性。她對人不苛責，對事不苛求，從不疾言厲色，也不會婆婆媽媽。在有錢太太面前，她從不自卑，有不如己者，也沒有優越之感。我一生受益於朋友者多，而湘文的寬厚圓通，對我影響最大。

人生有限，相聚不易。二○○五年三月八日在台大醫院13C05病房，湘文終於捨我遠去。

湘文，思念你，彷彿仍在我身邊。

二○一二年四月二十七日凌晨
於台北辛亥蝸居